论坛实录FORUM RECORD

编者按

邓楚开

浙江厚启律师事务所主任

前面听到几位教授讲律师在刑事辩护中的职业伦理问题，我对王进喜教授的一句话特别有感触，他讲现在我们对律师的职业伦理要求特别多，对公检法的要求并不多，要一起推动。对此感触很深。结合刘仁琦教授讲的律师自媒体的言语表达问题，我发现，刑事案件还没有判决生效之前，律师如果在自媒体上公开的话，他们会说你炒作，你违规了。但是我们会发现，大量的案件中公检法在没有判决之前，会在媒体上、报纸上大肆宣传，甚至有时候会在电视台要求犯罪嫌疑人当着全国人民的面去道歉、去认罪。

还有，律师去会见犯罪嫌疑人的时候，发问稍不注意，就有可能说你违反了职业纪律，有的时候甚至会以辩护人妨害作证罪进行追诉。与此同时，我们办的很多案件里面，公安以暴力、威胁、欺骗等手段取证，甚至伪造证据也没有任何法律后果。所以，确实像大家讲的，职业伦理对我们律师要求确实是特别多，也特别高。

当然，既然我们今天的主题是刑事辩护中的职业伦理问题，我也讲讲这个问题。因为我们律师是一个素质很高的群体，我们要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。我也讲一个问题：刑事辩护愈合社会伤口的伦理义务。在我们通常的观念里，律师在刑事辩护中就是为当事人做无罪或者罪轻的辩护，以及维护当事人的各种诉讼权利，很少有人会关注另一个问题，从职业伦理和社会伦理角度看，我们律师在刑事辩护中是不是还要承担一定的社会义务与责任？

我为什么会思考这个问题呢？是因为有两个在媒体上引起大家高度关注的案件触发了我的思考。

一是贾敬龙拆迁杀人案。贾敬龙是河北人，他本来用作婚房的房子被村委会主任何建华带人拆除了，因此婚姻破裂，父子之间因为补偿也发生了矛盾。拆迁之前，村委会主任还以冻结他母亲养老金的发放作为威胁，拆迁安置补偿款也没有发放到位，并且有暴力强拆行为。于是，他怀恨在心进行报复，用改装后的射钉枪将何建华杀死。他在法庭陈述的时候说，我是最原始的受害人，我是为民除害，我这样做了以后，其他暴力拆迁的人以后就不敢这么干了。后来他被判了死刑，也提出了上诉，最后还是被维持原判执行了死刑。他上诉了，说明他想活命，他不想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，但是我们知道，他在法庭上讲他是为民除害，有了这么一个表达，决定了他是不可能判死缓的。

还有一个关注面更广的张扣扣案。张扣扣家跟被害人是邻居，1996年王正军将张扣扣的母亲伤害致死，因为当时没有成年，被判了有期徒刑七年。张扣扣对这件事一直没有释怀，再加上后来生活工作不如意，心理失衡，到了2018年，过了将近20年之后，春节前夕他发现王正军回村过年，决定报复杀害王正军及其父兄，他杀了对方及父兄三个人。

这样一个案件之所以后来引起我们的关注，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一审辩护律师在网上公布了辩护词，一个最核心的点是把张扣扣塑造成一个为母复仇的悲情英雄，就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，觉得他是一条汉子、是个孝子，为母复仇，引起了现象级的关注。这个辩护词的阅读量是极大的，包括很多没有学过法律的都知道这个辩护词，觉得这个辩护词非常好，非常棒。

这两个案件引发我什么思考呢？贾敬龙这个案件在开庭之前，作为律师，肯定要跟当事人沟通的，在法庭上以一种什么姿态来表现。他在法庭上讲我是为民除害，这一点按照常理推断，他的律师是不反对的。宣扬这个东西，对于农民与政府之间矛盾激化是有很大刺激作用的。

我为什么特别关注张扣扣案件？因为我发现后来张扣扣被执行死刑以后，他的父亲一直拒绝领取骨灰，到那时候他仍然认为他的儿子是冤死的。实际上，我们知道，无论是当时他的母亲被伤害致死的判决还是他死刑立即执行的判决，都没有大问题。而他不去领骨灰，我就担心这两个家族之间会不会再发生暴力冲突，会不会再有人因为这个事情而丧失生命？这就引发我的思考，就是说我们律师在刑事辩护过程中，除了为当事人做无罪、罪轻辩护，维护他的诉讼权利之外，我们从职业伦理的角度来讲，是不是还需要承担一定的社会义务和责任？

要思考这个问题就要回到原点，回到对法律与司法功能的思考。在人类社会中，有三个极端重要的学科与职业，神学与神职人员关注的是人的灵魂，解决人的心灵健康问题，医学与医生解决的是人的身体健康问题，法学与法律人解决的是社会健康问题。我们刑事辩护是整个司法中的重要一环，而司法核心功能就是解决社会失范问题，恢复被破坏的社会秩序，促进社会的稳定与和谐。因此刑事辩护在维护犯罪嫌疑人、被告人合法权益过程中，从伦理的角度、道德的角度，我觉得是不应该偏离维持社会秩序和谐这样一个目标的。

所以，我们律师在刑事辩护过程中对自己要提出更高的要求，除了要穷尽一切法律手段维护犯罪嫌疑人、被告人的合法权益之外，要担负起一个愈合社会伤口的伦理义务。比如说我们在办案过程中要避免进一步激化社会矛盾。很多暴力犯罪都是由很多深刻的矛盾累积的结果，比如说被告人与被害人之间的矛盾，两个家族之间的矛盾，两个村落之间的矛盾，两个不同地域之间的矛盾，不同职业之间的矛盾引发的犯罪。我们在辩护过程中，就要尽量避免激化这种矛盾。

比如说张扣扣案件，尽可能不要激化张扣扣的父亲与他认为的加害者之间的矛盾，同时要尽可能安抚被追诉者和家属的情绪。实际上案件判决了，结果出来了，他对结果不满，生活还得继续。一个人的心理健康是很重要的，如果他的心理健康没法维护的话，可能会自此以后形成反社会的心理，就会成为社会上很不稳定的因素，很可能再次引发犯罪。对被追诉者也好，对于他的家属也好，尤其是对判了死刑的家属来讲，我认为如果我们还去跟他讲这个案子你太冤了，公检法太黑暗了，你就是让他一辈子生活在仇恨之中，这对当事人及其家属是不负责任的，他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，他还要正常的生活下去。

时间关系我就讲到这里，谢谢大家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