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尚权律所 时间:2022-09-01
编者按
在青年时代,见证一个学者最有朝气和激情的探索
在青年时代,感受一个学科临界知识的裂变
在青年时代,遥望一个共同体未来学术巅峰的气象
在过去的两年中,为了让青年学者有更大的学术舞台,让学界和实务界更多倾听青年学者的声音,让实践得到更新鲜的理论滋养,“刑法新青年”系列多次集结中国青年刑法学者中最精锐的力量,在线下实地举办“全国青年刑法学者实务论坛”,在线上推出“全国青年刑法学者在线讲座”。
秉持为全国青年刑法学者搭建平台的宗旨,“刑事法判解”公号新开“刑法新青年”访谈专栏,邀请青年刑法学者分享自身的求学和治学经历,畅谈学术及教学生涯中的感想和体悟,展现当代中国刑法新锐思考的个人风采和深度思考。
陆续登场,敬请期待!
——《刑事法判解》编辑部
我从2007年进入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学习至今,接触并学习刑法已经有近15年。回顾这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,最大的感触是求学、为学,都是一个修心的过程。相比起大部分年轻学者,我的科研之路并非一帆风顺,我是中间“拐了个弯”才真正走向学术的。大致来讲,整个求学之路可以分为三个阶段,第一个阶段是从2011年到2017年,我拜入冯军教授门下攻读刑法学硕士、博士;第二个阶段是从2017年到2018年,我在博士毕业后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法学院教书,并在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代了一个学期的刑法课;第三个阶段是2018年到2020年,我拜入黎宏教授门下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。博士毕业后,我选择了“躺平”,准备在广外一边教书一边兼职律师,远离学术圈,但一些机缘让我决定再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,前往清华从事两年博士后工作。整个过程虽然算不上“跌宕起伏”,但在当时的情境下经历了情绪上的大起大落,这让我深刻地感觉到,求学、科研的过程就是修心的过程,心态的自我调整、自我认知的不断深化是做好科研的关键。
从2007年到2017年,我在母校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完成了本、硕、博的学业,并在硕士、博士期间一路保送,没有经历过考研、考博的残酷历练,整个过程可谓相当的“一帆风顺”。在此期间,我非常幸运地拜入恩师冯军教授门下,跟随老师学习刑法。冯老师不仅是一名治学严谨、学贯德日、理论功底颇为深厚且极富人格魅力的刑法学者,更是一位心思细腻、品格高洁、待人温和的谦谦君子。在人大读书期间,我不是一个特别勤勉、刻苦的学生,性格也比较跳脱,甚至在学习上有些不求甚解、浅尝辄止。冯老师作为一名刑法学大家极具“匠人”精神,但对于我性格上的种种不足,老师给予了太多的溺爱和包容。在学业上,冯老师不仅倾囊相授,而且为我提供了大量求学上的资源与便利。2015年到2017年,我获得安田奖学金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两年,从奖学金的申请到联系日本的学校、导师,冯老师都是亲力亲为,默默地帮我完成,我基本上就是在申请书上签了个字即前往早大。
事实上,在2015年初,我已经考虑毕业后以律师为主业,几乎想放弃学术这条道路,并将这一决定告诉了老师。老师虽然接受了我的“不思进取”,但仍然在竭尽所能为我提供更好的求学条件。在人大的10年间,对于母校、对于冯老师,我内心颇为惭愧和内疚。一方面,由于没有经过考研的磨炼,一切来得太容易,故我对于走学术科研这条路,内心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,面对投稿屡屡被拒,心中难免很是失落,对于未来的学术前景产生自我怀疑。另一方面,对于冯老师的谆谆教诲,我也未能真正“消化吸收”,很多时候都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,这导致自己主观上自我感觉良好,但客观上学术水平原地踏步,没有太多提升。现在想来,当时我因心态的失衡,既没有对于能够顺畅获得硕士、博士求学机会足够珍惜,也缺乏在学术界拼搏奋斗的勇气,选择“躺平”更多是一种逃避吧。
2017年7月,我博士毕业后入职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法学院,并在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代了一个学期的刑法总论课。学生们的勤奋、聪慧让我获得了很大满足感,至今我仍然与很多学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,这份情谊弥足珍贵。但与此同时,我也越来越觉得心有不甘。在真的准备远离学术圈后,我逐渐认识到自己是真地热爱刑法这门学科,当时自己口口声声说要做律师也不过是一种情绪宣泄。可问题是,“出京容易回京难”,当你离开北京之后,想再重新回到学术圈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此时,一个偶然的事情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。2017年11月,付立庆老师与付玉明老师来广州开会,晚上我与老师吃饭的时候,倾诉自己的困惑。付立庆老师告诉我,如果想回京,只有去做博士后这一条路,当时在各个招收博士后的高校中,清华大学的待遇和平台是比较好的;付玉明老师建议我报考黎宏教授的博士后,他与黎宏老师接触较多,知道黎宏老师在培养学生上非常尽心尽力,我在黎老师门下更容易在学术上有所突破。之后,我通过冯老师的引荐,与黎宏老师结缘。2018年7月,我收拾行囊,辞掉“事业编”,破釜沉舟,打算做最后一搏。
在回京之前,我有机会拜访了我的师兄钱叶六教授。钱师兄是黎老师培养出来的第一位博士后,博士后期间发表了包括法学研究、中国法学在内的5篇CLSCI,出站后直接被苏州大学聘为教授、博导。2018年5月,师兄来华南理工大学做讲座,我有幸见到师兄,并向师兄“取经”。师兄叮嘱我,“在博后期间要多读书,多写文章,一定要虚心接受黎老师的批评,即便黎老师的意见一时间理解不了,也要先记在心里,然后慢慢体悟。”师兄的这一番教导对我博士后阶段的为学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影响。
初见黎老师,觉得老师特别地平易近人,甚至有些过于客气,但在之后的交往中,我慢慢领略了老师似火的“热情”。黎门历来有一个传统,每周必开一次读书会,读书会上大家可以报告自己的论文,如果没有论文的话,黎老师就带领我们逐字逐句研习刑法经典著作。初次上读书会时,我报告了两篇博士期间的“得意之作(发不出去的存货)”,当时自己信心满满,觉得文章颇有亮点,但等我报告完后,在场的所有人一片沉默。黎老师让大家提提意见,结果无人知声(后来才知道是文章槽点太多,第一次见面大家不好意思批评),于是老师对我的文章从问题意识到行文思路逐一进行细致的评判。当时我的大脑蒙蒙的,完全跟不上老师的思路,我们二人虽然都在说论文,但似乎不在同一时空。经过将近两个小时的沟通,老师发现我仍然没有“开窍”,气得把论文一摔,恨铁不成钢地说道“你怎么就这么笨!”说心里话,当时也有些许不服,些许委屈,总觉得自己文章也没有那么差。不过,我马上想起了钱叶六师兄的叮嘱,默默将老师的批评记在心里,然后慢慢体会。等到晚上吃饭的时候,黎老师有些“小心翼翼”地安慰我,“下午说你的话不要往心里去”,我听到老师的安慰既惊讶又感动,然后告诉老师,我回去会好好反思,然后笑称自己最大的特长就是脸皮比较厚,老师批评得越狠我越心安。在之后三个月的“磨合”里,我在博士后期间写了第一篇论文,在读书会五次报告、修改后,很快顺利发表。这个时候我回过头来看那两篇博士期间的存货,第一次深深地觉得文章确实存在着太多的不足。原来文章不能发表确实是水平不够,如果我作为期刊编辑或外审专家,这样的文章也是难以通过的。我的心态一下子平静了很多,虽然依然压力很大,但心中不再像之前那样存蓄着失望与消沉,只有当心态平和之后,学问才能一点一点地做出来。
在此之后的一段时间,我就在黎老师的指挥棒下一边读书一边写作。在博士后满一年之后,我开始找工作。2019年的第四个季度,是我多年以来压力最大的一个阶段。由于文章从投稿到发表的周期很长(中间还有不断的退稿),当我开始找工作时,手里已经发出来的文章非常少,对于是否能够留京,充满了不确定性。心情的低落与情绪的高压让我的身体状况出现问题,办公室的桌上摆了一排药。在那段灰色的日子里,黎老师每天下午五点请我吃晚饭,然后一起去清华的东操场散步一个多小时。我会向老师倾诉自己的迷茫,感叹自己的“时运不济”,老师认真倾听,然后不断地安慰我,为学是一个漫长的过程,人要有坚定的信念。老师反复地告诫我,“如果文章没能发表,根源一定是文章质量不过硬,一定要多自我反省;如果文章质量足够好,即便被一两本期刊拒稿,也不可能被所有法核都拒稿”。在那三个月里,老师每天的散步陪伴让我平稳了情绪,我也得以借着散步的机会及时向老师请教大量研究上碰到的困惑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段时间虽然是我人生的低谷,但有着老师的悉心陪伴,何尝不是一种极致的幸福。在老师每天的指导下,我逐渐在刑民交叉、财产犯罪领域里摸索出一套研究方法,学术功底与学术自信慢慢累积。
回想自己整个求学的过程,我最大的感触就是,求学的根本在于修心。不得不承认的是,最近几年论文越来越难发,作为学界底层的“青椒”们,每天打开电脑第一件事就是登陆各个投稿系统看一下稿件进度,发现被退稿又马上改投其他期刊。这种周而复始的投稿退稿非常容易导致心态的失衡,并逐渐消磨掉学术的热情。学术研究既要有扎实的理论功底,也要有思路上的灵光一现,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心态,过度沉浸在消极的情绪之中,则既难以静下心来梳理前人已有的观点,也无法创造性地找到新的解决方案。问题是,对于当下的年轻学者,保持好的心态谈何容易?
首先,对我个人而言,心怀感恩是求学、为学之基本。我博士期间因投稿、发表产生消沉情绪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经历人生的“锤炼”。由于我的硕士、博士一路推免保送,所以没有觉得从事学术研究的机会有多珍贵,在潜意识里把到手的一切视为理所应当。在这种“漂浮”的心境下,但凡遇到挫折,就容易觉得是他人的问题,感叹外界的不公;心态上的脆弱致使自己面对困难时,不能迎难而上,退而寻求逃避的办法。事实上,内心的强大与成熟需要一个人拥有一颗感恩的心。唯有心怀感恩,珍惜眼下所拥有的一切,才能在面对挫折时,保持心态的乐观与平和。与其他领域不同,学术科研不是工业流水线,更像是一门师徒相传的“手艺”,每一位入场并接受同行评议的年轻学者都是导师精心打磨的“作品”,每一件作品的背后倾注了导师巨大的心力。对在学术道路上帮助过我的各位老师心怀感恩,不仅是为人的道德底线,而且这样能够确保自己心态的积极乐观,面对外部的阻力、障碍时,至少先与自己的内心和解。
其次,即便外部环境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,应当先从自身找到不足。现在回看博士期间写的论文,我明确地感到当时很多投稿文章的质量本身存在不足,期刊不发你论文归根到底还是文章质量没有达标。换句话说,只要文章水平足够好,即便一时投稿不中,最终也能遇到赏识这篇文章的人。虽然某个人对于文章的评价是主观的,但同行对于某位学者的文章水平、学术能力的整体评价相对客观。青年学者还是首先需要苦练内功,在激烈的学术竞争中找寻自己的立足之地。
最后一点,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学术同仁,相互扶持,一起打拼。学术之路往往是孤独的,需要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慢慢思索,但学术之路也是热闹的,总有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与你一起努力。尤其是在遭受挫折时,年轻人之间的相互鼓劲、相互倾诉能够更快地使人从消极情绪中摆脱出来。在这一点上,我是一个特别幸运的人,除了冯门和黎门内部深厚的同门情谊,学术生活中遇到一些“投缘”之人。在日本的两年,我经常与张梓弦聚餐,梓弦做一碗麻辣香锅,然后我俩一边喝酒一边聊天,而梓弦极度的勤勉、刻苦给了我很大的冲击,让我警醒自己在求学之路上不得散漫。在博后的两年,当我心态出现波动时,我经常会打电话给我的大哥张小宁教授,大哥的开导、关怀总是能很快让我稳住心神,继续学术研究。学术之路,道阻且长,无论中途遇到何种波折,都要保持平和、乐观的心态,这既是为了更好、更高效地从事理论研究,也是对自己、对师长、对家庭的负责。
来源:刑事法判解
作者:陈少青,对外经贸大学法学院助理教授、中国人民大学法学博士